憂國憂民一俠者:唐文標先生捐贈文物展暨座談會,時間:2010年1月8日至3月31日,地點: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分館複合閱覽室

啟蒙者:詩人的唐文標

  • 座談日期:99年 1月8日
  • 地點:國立清華大學人文社會學院A202室
  • 主持人:陳建忠教授
  • 與談人:呂正惠教授、黃武雄教授、黃春明老師 、劉正忠(唐捐)教授

現代詩論戰與台灣文學史(呂正惠教授座談內容擷取)

唐先生這文章,〈台灣現代詩的困境〉,是一九七二年的時候,我正在寫碩士論文,非常忙,根本沒有時間看雜誌,那時還是有人告訴我有一篇文章很轟動,現在很多人都在罵唐文標……就是「唐文標事件」。

我們現在都說七十年代台灣進入鄉土文學時代,其實,台灣的文學風氣開始轉變,真正把現代文學、現代主義文學的風氣很大打擊,讓台灣文壇開始反省這件事情的,就是唐文標,還有新加坡的學者關傑明。他寫的題目很聳動,叫做〈僵斃的中國現代詩〉,還有一篇我忘記名字了。對我來講,我還特別高興,沒想到我自己心裡偷偷想,好像不太好,結果他們說不是不太好,是很差!你們沒有辦法想像六十年代現代詩的風行,在整個學院裡面,雖然它在社會上的影響力不大,可是在整個知識圈,卻具有相當強大的霸權,唐先生的文章跟關先生的文章,基本上就是動搖了這個霸權,然後才有後面的鄉土文學,文學風氣的轉變,是從這兩個人開始。至於他其他的事情,我知道他喜歡武俠,很迷張愛玲。我一個同學跟他特別有交情,住在景美的時候就住在他家附近,常常去找他,可惜主辦單位大概跟他不熟悉,不然他可以談唐先生很多生病以後的狀況。從文學上來講,對我而言,唐先生最有意義的就是這件事情,而且這應該是戰後台灣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任一類台灣文學大事紀應該都有「一九七二年唐文標發表了兩篇文章批評台灣現代詩」。我大概就講這個。謝謝。

唐文標的創作與批評:理性與感性的匯集(黃武雄教授座談內容擷取)

他的文風氣勢很壯,其實我最近在讀的時候,事隔三十年,重新去看那些過去的文章,我還是、還是。其實當時候,他有很大的壓力。他常常有些時候很沮喪,表面上他是一個很有戰鬥力、意志很高昂的人,可是呢,其實他很sentimental。他就跑到我那裡來說:「老黃怎麼辦?我這麼sentimental」多愁善感。你重新回去看他的詩,就可以看到那些東西。

尤其那個時候,我記得余光中在1977年寫那個〈狼來了〉那篇東西的時候,那時候台灣的政治氣壓還是很低,還是很多人會被抓去。余光中寫了〈狼來了〉其中有些話,那時我很憤慨,我跟唐文標罵他罵得一蹋糊塗;結果現在余光中變成詩壇祭酒了。當時他寫這句話,其實是非常、非常難以忍受的,他說「問題不在帽子,在頭。如果帽子適合頭,就不叫戴帽子,較抓頭。在戴帽子之前,那些工農兵文藝工作者,」因為那時候指控唐文標和那些提倡鄉土文學的朋友的路線是工農兵文藝,所以他說「那些工農兵文藝工作者,還是先檢查自己的頭吧!」後來徐復觀作了回覆說:這其實是血滴子。會人頭落地的。

但唐文標的文學批評其實是實事求是、不作調人。他其實寫過一篇他的批評態度,他是很誠懇的。他談《文心雕龍》裡頭所說的,寫東西是為造情,文學是為造情而為文,而不是為文而造情。我想唐文標有很多東西要講,文學好不好?看有沒有東西要講。接下來才是那個東西有沒有卡在喉嚨?再來才是問那個東西是真實的還是假的?最後才問那個東西寫得好不好?這些東西最基本的層次還是那個:有沒有東西要講?我想這個是關鍵。唐文標有很多東西要講。我重讀他的文章,還是一樣會感到震撼,那種人道的關懷、對社會關注的那種情操,文學的厚度、思路清晰、雄辯滔滔,很多條件匯集在他一個人身上。

「外來隕石」的震撼 (黃春明老師座談內容擷取)

唐文標來到台灣,台灣那個時候真的是文化沙漠,政治壓力那麼大,又那麼依賴著美國,在白色恐怖的時候,甚麼都禁,思想言論書,禁得最多。唐文標為哲學青年、文學青年或者文藝界,開了一扇窗,讓外面的消息,讓大陸的消息進來。我記得我跟他去看羅貝多.羅塞里尼兄弟,我覺得義大利新寫實電影非常好,他說:「春明你喜歡嗎?」我說:「我就喜歡看啊!」他說那個狄西嘉、魯奇諾.維斯康堤,還有什麼安東尼奧尼或是帕索里尼……說了好多,我說我很喜歡電影。唐文標他有個優點,很喜歡問你「你喜歡什麼書」並不是你向他要,你曾經跟他談過話,他會記得這傢伙喜歡詩、這傢伙喜歡什麼、這傢伙喜歡電影……碰!來了一個義大利新寫實主義的書,現在要買,大概兩三千塊,因為外國的書相當貴,但是我又不懂英文,他也不敢問我:「春明你會不會英文?」就碰一聲丟給我。後來幾年,他沒有離開台灣,就寫信叫國外一個朋友:「你給我寄一本什麼什麼的書來。」七六年,美國國務院邀請我,本來三個月,後來我去了將近一年。七六年我才會開車,我在美國學開車的,是唐文標教我的,還有筆試呢!我就在美國拿到了行車執照就在高速公路開車了,在一號公路,在舊金山那裡。

他非常愛朋友,他非常希望從朋友那裡得到一點什麼,當朋友要什麼,並不必須向他討取,他會自動地給你書、跟你談一些知識,也不是說你這個不懂,我告知你,並不是這樣。他對新詩丟了一顆炸彈。我們覺得「詩」我看不懂,其實我最開始就寫詩,越看越不懂,所以我就不寫了;我也喜歡畫畫,後來越畫越不懂,就走上寫小說的路上去了。當時是個非常非常苦悶的年代,像一灘死水,唐文標就像一個外太空來的隕石,「碰!」他的餘波盪漾,到今天還在盪漾,不然你們怎麼會來呢?謝謝各位!

唐文標現代詩作特色與其創作反思(劉正忠教授座談內容擷取)

他最早在台灣發表的詩是在一九六二年的時候,在臺灣的《創世紀》還有《現代文學》《幼獅文藝》這些都是所謂現代主義很著名的刊物上面發表。從這些我看過的有限詩稿裡面,我大概得到幾個印象:第一個,他的抒情性蠻強,他寫年輕時候的苦悶;另外他喜歡用古典的詞彙跟意象,這跟他平常喜歡讀古詩、引用古代的詩詞有點關係;第三個,他其實用了蠻多所謂的現代主義引以為傲的那些技巧。當然他風格多樣,我只是概略歸納出這三個特徵。

看過他早期的詩之後,再來看他這三篇文章,特別是第一篇〈衰弱的現代詩〉就會覺得特別有趣。現代稱「唐文標事件」為「關唐事件」,好像跟關傑明先生並列在一起,關傑明的文章是一九七二年發表,唐文標的主要文章是一九七三年發表,可是我們仔細看唐先生在書裡面留下的線索,他說他的文章是在一九七○年的冬天完成,也就是說,幾乎跟保釣事件幾乎同時發生,所以他對現代詩的批評,可以連結他政治社會的關懷,也可以說是同樣的精神下的一種產物。但我認為他跟關傑明雖然有些相互呼應的東西,因為唐先生也有文章直接呼應他,可是,唐先生也講,基本方向上他贊同關先生,可是有些理念部分他不同意,我認為最大的不同是可能在於,第一個,關先生是英文寫的再翻成中文,看的可能也是翻譯的選集,從「台灣現代詩」的選集,雖然名字是《中國現代詩》,可是其實是「台灣現代詩」的選集。他是一個從外部進行批評的人。可是我一開頭講,唐先生年輕時候的追求,我們就注意到原來唐先生其實是一個從黨內叛逃到黨外的人,他是一個現代詩的追求者,也結交了一些現代詩人的朋友,也投稿發表到所謂現代詩集團的刊物,所以這種角色有一點像我們常常講魯迅在批評封建傳統的時候,魯迅把自己當成是封建共犯結構的一部分,他不止把他的批評者當成攻擊對象,他把自己也包含到那個對象裡面去,所以形成一個中間結構的,那樣特殊的談法。唐先生的第一篇很著名的〈衰弱的現代詩〉裡面的舉例批評,很有趣地就包含了他自己的詩。其實他不算是當時很有代表性的詩人,可是他卻故意把自己拿進來批評,我認為這裡有一個特殊的過來人內賦的自我批評的意義,我們今天的題目如果是詩人的唐文標的話,那幾篇文章雖然有社會的意義、有不同的意義,我把它反過來講,就個人意義來講,他也是個自我批判的過程,這也是這文章讀來特別立體有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