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一農教授談起第一次讀《紅樓夢》,曹雪芹每以幾十字的描寫來鋪陳出場人物從頭到腳的穿著,自己是跳過這些篇幅的,畢竟不太能掌握這些「物質文化」的深層內涵。隨著年齡增長,才發現《紅樓夢》中許多由陌生名詞所堆砌出來的物質文化都是作者用心埋梗,反映真實歷史的片段。
《紅樓夢》講述的是貴族家庭的興衰,曹雪芹在創作時,不可避免地為後人留下了貴族生活的真實紀錄。曹雪芹以「專有名詞」的活用為擅場,表現在形制、顏色、材料等文學上的描述,足見作者擁有龐大的知識量與身處的大環境。試想曹雪芹如果只是以大量「形容詞」來累積華麗而無內容的詞藻,縱然堆砌成一篇,也會覺得甚無趣味。
曹雪芹寫作《紅樓夢》藉由「堆砌色彩、布料、專有名詞」的用意,即是從物質文化在細節處的各種講究,幫助讀者轉化為具體形象,彷如可以透視登場人物的性格與他的成長環境。這樣一來,物質文化就從大家的意識中走下神壇,物質文化就會變得更加觸手可及。
一天,在苗栗南庄「二寄軒」內的書齋,一農讀著書。
《紅樓夢》第四十三回敘及「寶玉祭金釧」的段落:
寶玉方勒住馬,回頭問茗煙道:「這裡可有賣香的?」茗煙道:「香倒有,不知是哪一樣?」寶玉想道:「別的香不好,須得檀、芸、降三樣。」茗煙笑道:「這三樣可難得。」寶玉為難。茗煙見他為難,因問道:「要香作什麼使?我見二爺時常小荷包有散香,何不找一找。」一句提醒了寶玉,便回手向衣襟上拉出一個荷包來,摸了一摸,竟有兩星沉速。
出處:清 曹雪芹《紅樓夢》第四十三回 閒取樂偶攢金慶壽 不了情暫撮土爲香
從「寶玉祭金釧」的上下文得知「沉速」是香的種類。但是,沉速是一種香?或是兩種香?可以利用「e考據」來找出證據。
明末戶部尚書畢自嚴的《度支奏議》:
中秋節一單大料:降真香八千觔、沉香一千三百觔、沉速香八百觔、三色檀香二千四百觔......惟沉、速二香產自海外,購之稍難。
注釋:有一年中秋節,明朝皇宮進了大批的香料:降真香八千觔(通「斤」)、沉香一千三百觔、沉速香八百觔、三色檀香二千四百觔......惟沉、速二香產自海外,不容易取得。
《香乘》裡記有沉速棒香的配方:
沉速棒香作法:沉香二觔、速香二觔......和成滾棒如前。
注釋:《香乘》提到上百種香的配方。沉速棒香,它是一種混和香,主要成分為沉香二觔與速香二觔,以及少量的其他香的種類製成。最後做成滾棒狀的東西。
李時珍的《本草綱目》:
沉香置水則沉,半沉者為棧香,不沉者為速香。
香之所以能浮能沉,原因與「密度」有關。置於水中會下沉的,稱為沉香;而幾乎浮於水面的,稱為速香。
集結三道線索的證據後,證明沉速是兩種香,沉香與速香。同時,《紅樓夢》中「寶玉祭金釧」提到的檀香、芸香、降香,都是製香的名貴材料。然而,比起檀、芸、降三香,沉香、速香更是上等的品質。
「星」會不會是一種單位(如:公斤)?則可能有三星、四星、五星等變化,而形成一種可以通用的公式:
「(數詞)+(星)+(名詞)」(如:兩星沉速)
「(名詞)+(數詞)+(星)」(如:銀三星、白金三星)
利用「中國基本古籍庫」全文檢索【一星】、【二星】、【三星】......等各自的用例,一起進入前所未有的度量衡的世界。
陳繼儒有一札給沈士充說:
送去白紙一幅,潤筆銀三星,煩畫山水大堂,明日即要,不必落款,要董思老出名也。
注釋:明末有一個學者陳繼儒,某日寫信給朋友沈士充說:「我派人送去白紙一幅,潤筆銀三星,麻煩你畫一幅山水大堂,明日即要取件,記得不要落款。因為我要董思老(董其昌)署名。」
《金瓶梅》:
陳敬濟包了三錢銀子,逕到胡太醫家來。......向袖中取出白金三星:「充藥資之禮,敢求下胎良劑一二貼」。
注釋:陳敬濟(西門慶女婿)要到藥房買墮胎藥,擔心被人撞見,事先秤好了三錢銀子,而至太醫家拿藥。......從袖中取出白金三星,付了藥錢後隨即離開。
集結二道線索的證據後,證明星是一種量詞。而且,一星等於一錢。另外,在臺灣常用的黃金單位為「兩、錢、分、釐」(彼此之間的關係為「0.1兩=1錢=10分=100釐」),一錢等於3.75克,換句話說,一星等於3.75克。
你看過「戥子」嗎?或曾在哪裡見過「戥子」?在老藥房裡,在珠寶銀樓裡。
黃一農教授這一代人做研究,想要窮究「戥子」,會至博物館找尋材料,卻因為「戥子」過於稀鬆平常,幾乎沒有博物館收藏這種物件。
黃一農教授這一代人做研究,想要窮究「戥子」,會至博物館找尋材料,卻因為「戥子」過於稀鬆平常,幾乎沒有博物館收藏這種物件。
有賴近年文物市場越來越活躍,黃一農教授認為這是值得文史研究者重視的區塊。他極有可能是臺灣第一個使用淘寶網找資料從事研究的人,買的是清代與民初的骨董。一週內他買下十根「戥子」,它們散落在中國各個省分城市,規格都不盡相同。或許他竟因此成為臺灣最大的「戥子」收藏家。
《紅樓夢》第五十一回:
「麝月便拿了一塊銀子,提起戥子來。」
出處:清 曹雪芹《紅樓夢》第五十一回 薛小妹新編懷古詩 胡庸醫亂用虎狼藥
康熙六十年進士沈起元也曾述及市井中用銀貿易的情形:
如吾吳之江都、甘泉、武進、陽湖向不甚用錢,販負菜傭腰繫一戥,長四寸許,自一釐以上皆用銀貿易,盛之以筒,胥以為便。
注釋:清代許多地方在交易時皆混用銀子和銅錢,故小販均身繫一長約四寸(約13公分)的盒裝釐戥(因杆上最小的單位為釐)來貿易。
出處:清華大學通識教育中心提供,108年5月8日「紅樓e夢與哆啦A夢」通識座談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