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祈教授,身兼戲曲學者、大學老師、劇作家、劇評人、藝術總監,她的頭銜多的數不完,但不論在教室、排練場、劇場觀眾席,不論對方的年紀、身分、地位,幾乎人人都親暱地稱呼她——「安祈老師」。
儘管如此,安祈老師卻總說:「戲迷,是我唯一的身分。」
安祈老師的戲迷養成之路太傳奇。真實戲齡比實際年齡多了十個月。因著母親是大戲迷(喪亂的大時代,逃亡路途唯一不忘帶上的是京劇大師李少春先生的親筆簽名),讓安祈老師「打娘胎開始聽戲」。更在母親耳濡目染之下,成為一輩子的戲迷。
京劇的皮黃是兒時的搖籃曲,陪伴入眠的故事亦是母親口中的名伶風華。尤其是顧正秋獨特「顧腔」的「蘇三離了洪洞縣」或《鎖麟囊》「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都是兒時的床邊故事。
成長在京劇鑼鼓聲中,安祈老師的情感經驗全從京劇裡來,生命中念茲在茲的事,也盡在氍毹方寸之間。年僅五歲,聽著父親替她從「女王唱片」買來的《羅成叫關》唱片,竟止不住流下淚來,體會到生命中有一種情感叫做「悲愴」。更大一些,當國小課文裡出現那些必須背誦的「祭文」時,便會打開唱片機,播放京劇《祭江》,在張君秋和黃桂秋兩位角兒不同的嗓音況味中,體會到超齡的人生情感。安祈老師總在這樣的情境之中,熟背課文。
「京劇是我情感的啟蒙。」安祈老師如此說。
小時候,每天放學後的「例行公事」是聽著唱片、廣播裡的京劇,癡迷於那悠悠忽忽的嗓音、抄寫著一句句的戲詞唸白。假日更隨著母親踏遍臺北所有劇場,幾乎每週末都會到中華路一段69號的國軍文藝中心看戲,與母親共同見證了臺灣京劇史一頁頁的輝煌與黯淡。
在安祈老師成長的五〇、六〇年代,儘管戲臺上依舊是名伶爭鋒、鑼鼓喧闐,觀眾卻逐漸老化——京劇正默默地淡出流行文化圈。這一切,並非無跡可循。安祈老師永遠是國軍文藝中心裡年紀最小的觀眾,觀眾席裡其他叔叔阿姨們總會喚她一聲「小妹妹」。安祈老師笑稱,甚至一直到她研究所畢業、開始在大學教書,都還有人這麼稱呼她。
但是,正因身旁沒有同年齡的朋友喜歡聽戲,當美軍電臺點播的西洋流行歌曲成為班上同學的共通話題時,安祈老師總插不上話題。這使得她感到格外的孤單。
單純出於想要分享喜好的心理,小學五年級那年,在母親陪同下,安祈老師邀請一位同學與其母親一同去看京劇,更精心挑選了余派、馬派名劇《趙氏孤兒》。萬萬沒想到戲唱到一半,同學竟憤怒離席。追出戲院一問,方才知道,不是因為京劇的唱唸做打美學難以被理解,而是同學無法接受戲裡那位不願讓自己孩子代替他人受死的母親,被丈夫痛罵為「不賢之人」。
坐在國軍文藝中心裡,小學五年級的王安祈一邊看戲、一邊默默立下志向——「一定要讓京劇現代化」。
升上大學的王安祈,如願進入了她心目中的唯一志願—臺大中文系,為的只是更了解戲曲的源流歷史。大學畢業時,更寫下「此生誓以戲曲為職志」的座右銘。
浸淫於古典戲曲之際,某堂課上,教授說道:「要多看戲,這些戲都是博物館的動態櫥窗」。安祈老師對這席話感到十分詫異。她認為,戲曲一旦被放入博物館的櫥窗,它就是「完成式」、「過去式」,不會再變動。但是,戲曲不應只是文化資產,它更是「現在進行式」的劇場藝術。除了保存之外,更應該積極的延續。
安祈老師認為,在當代,傳統戲曲之所以被視為明清的活化石,是因為它的部分情感、價值觀已與當代脫鉤,無法被現代人接受。
而「現代化」正是延續傳統戲曲最有效的手段。
1985年6月1日下午,安祈老師通過了臺大中文所博士論文口考。當晚回到家,正想好好休息,門鈴大響,一打開門,門外站的竟是以改革創新京劇著稱的雅音小集創辦人郭小莊女士,邀請安祈老師為雅音小集即將上演的《孔雀東南飛》進行劇本編修。接下這項任務不久之後,陸光國劇隊知名武生朱陸豪先生也前來拜訪,邀請安祈老師編修老戲《陸文龍》,希望以更年輕的觀點重新整理這齣經典老戲,好參加十月的軍中競賽戲。
與雅音小集、陸光國劇隊,以及後來的當代傳奇劇場的合作,開啟了安祈老師的編劇之路,更是她以劇作實踐戲曲現代化理念的開端。「現代化」並非指演出時一定得使用現代劇場的舞臺燈光佈景、打破戲曲虛擬寫意的美學。而是劇本必須與現代人的情感思想接軌、必須反映這個時代人們的欲求想望,以貼近現代人的心靈
對安祈老師來說,戲曲現代化能化被動為主動,以文學創作的方式,讓戲曲反映當代人的生活、思想,讓劇本從演出腳本蛻變為動態的文學作品,延續戲曲的生命力。
不過,戲曲現代化的路途卻是跌跌撞撞。以《陸文龍》為例,故事主人公陸文龍得知身世後,立刻「反正」與養父為敵,無法說服當代新觀眾接受。安祈老師針對此處進行編修,卻遭臺灣四大鬚生之一的周正榮先生「拒演」。安祈老師認為,對周正榮來講,這個改變是打破他自幼學戲的身體記憶,談何容易。最後,在陸光長官周旋下,周正榮僅演出(說書)一段的王佐。
又有一次,安祈老師在課堂上為學生介紹傳統老戲《御碑亭》。故事講述王有道的妻子在亭子避雨,不得已和一陌生書生共處一整夜。雨停後回到家,王有道認為男女共處一室,怎麼可能相安無事,便忍痛寫下休妻書。故事一說完,竟引起全班哄堂大笑。後來,安祈老師便以《御碑亭》為本,以女性為主體,著重刻畫王有道妻子內心幽微的情緒反應,推出小劇場作品《王有道休妻》。卻也接到臺灣一代青衣祭酒顧正秋女士的電話,關切「要顛覆什麼呢?」
這不僅突顯傳統與當代磨合的困難,更是審美範式轉移的必經之途。
臺灣京劇現代化的路途,安祈老師硬著頭皮、奮不顧身地用力一躍,只因為愛京劇愛的太深。
當京劇逐漸脫離大眾流行文娛,觀眾老化的問題便日益浮上檯面。1970年代起,因為京劇團受到國家力量保護與其「國劇」之稱,社會開始出現質疑聲浪。民國84年(1995)夏天,三軍劇團在國軍文藝中心進行最後一檔公演後解散。臺灣京劇圈人心惶惶,沒有人知道臺灣京劇的未來何去何從。
所幸,在部分人士奔走爭取下,1995年7月1日,國光劇團正式成立。劇團進行組織化改革,上級由國防部改為教育部(今隸屬於文化部),京劇正式回歸文教體系。不過,當時的國光劇團面對觀眾老化、臺灣本土意識崛起等問題,仍舊沒有明確的應對之道。
民國91(2002)年底,國光劇團在與王安祈教授合作《閻羅夢——天地一秀才》大獲好評之後,正式邀請安祈老師擔任藝術總監,掌舵劇團發展方向。老師自言,她的個性內向,卻因發覺京劇有難,而接下藝術總監一職。
宣告記者會上,安祈老師說:梅蘭芳、齊如山的「捧角時代」已經過了、不能再期待觀眾人人能哼唱「楊延輝坐宮院」,奢求戲曲重返大眾流行文化之列是不切實際的。京劇應該以精緻藝術重新定位,以「現代化」、「文學性」開啟與當代觀眾對話的可能。
現代化是劇本主題思想貼近現代人,探索深層的人性慾望;文學性,則是指運用古典文辭、文學技法,生動捕捉劇中人物的情感、形象。
文學性所探索、捕捉的情感,不是傳統道德化、類型化、程式化的情感,而是難以言說、深層複雜的幽微人情。
「我看戲無法略過情感,單純欣賞唱唸做打。對我而言,那只是技,如果沒依託於文本的深情,手眼身法步甚至曲牌格律、美妙文辭,都只是技。」安祈老師曾如此說道。
安祈老師的編劇之路,宛如一趟不斷探索開發情感的旅途。從《王有道休妻》寫被偷窺的心靈;《三個人兒兩盞燈》書寫沒有歸屬感的寂寞;降至《金鎖記》透過意象化文辭,不直接抒情,而是捕捉恍惚難言的情境;《孟小冬》以喃喃自語的筆法,透露流淌的絲絲心緒;《百年戲樓》談背叛與救贖……。編劇之於安祈老師,就像一趟「向內凝視深掘」的旅程。任何意識流、蒙太奇、後設的文學筆法,都是捕捉當代人恍惚難言的情感的方式。
二十年過去,「現代化」與「文學性」已逐步開展成今日的「國光京劇新美學」,安祈老師將京劇從原本博物館櫥窗裡的活化石,轉變為現代劇場的「進行式」、「未來式」,是屬於當代臺灣文學、戲曲舞臺的創發。